风雪千山

【CA】男人与男孩 (一)

AC3&ACU, Connor/Arno.

 
 

北美兄弟会导师在巴黎的浪漫假期。

 
 

1

 
 

“我这一生做了太多错事……”

 
 

亚诺在桌上摊开的本子上蓦然撇到这一句,顿了顿,又立刻移开视线。他不是不知礼节的人。

 
 

他抱着北美兄弟会导师晒干的衣物,暖烘烘的,如同怀抱着巴黎的阳光。把衣物放在床上的时候,他禁不住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做了一路的错事,跌跌撞撞地被推上导师的位置。

 
 

亚诺去港口接北美兄弟会导师时,刚下天鹰号的高大男人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也就迎上去,伸出手:欢迎你来到法国。

 
 

亚诺的英语说得不好,带一点小舌音的磕绊,让他想起伊莉丝。为了迎接北美导师而苦练英语的日子,他也常常想起伊莉丝,可都不像现在这样,有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也许是因为海水映出的阳光太刺眼了,什么东西看起来都摇摇晃晃的,包括面前这个必须仰头去看的高大男人。亚诺不着边际地想。

 
 

对方握住法国人的手:叫我康纳就好。作为法国兄弟会的导师来说,你很年轻。

 
 

北美导师的手很大,带着粗糙的厚厚茧子。茧子摸过一整个城市的躯体和记忆,弟兄间相通的秘密。亚诺放松了公式化的面颊,绽出一个微笑:叫我亚诺无妨。

 
 

康纳点点头,眯起眼来,像狼在审视猎物似的——虽然他无心做出这个举动,缓慢而谨慎地念:亚诺。

 
 

这分外的生涩让亚诺觉得像在训一只猛兽。

 
 

他从回忆里收神,把康纳的衣物挂进他的衣柜里,抱着双臂审视北美导师大了一号的衣服,对比之下觉得自己好像很娇小似的。

 
 

不,波拿巴才娇小。他幼稚地把法兰西的皇帝在心里比划比划,满意地点点头。扭头望见自己的床,又不由得苦笑,毕竟在这样一张床上塞下两个成年男性实在过于勉强,何况康纳那称得上骇人的虎背熊腰。

 
 

让北美导师和他住到底是谁的主意?亚诺深深地叹气,为拥挤的睡眠和肌肤相亲般的距离。这对一个法国人来说有点过线了,他只好安慰自己都是兄弟云云。

 
 

——如果古兹夫人不用微妙的眼神打量他,或是这风声不会走露到萨德侯爵的耳朵里的话。

 
 

不知道莱昂把住处的事情安排得怎样了。亚诺转身下楼。北美兄弟会之前寄来两封信:一封来自北美兄弟会联络人,请求法国兄弟会给北美导师创造一个“法式浪漫的假期”;一封来自康纳本人,说是要来支持法国兄弟会的工作。

 
 

亚诺在心底偷笑:北美兄弟会对待他们的导师像对待一个孩子。

 
 

当然,他决定给北美导师一个假期,虽然现在法国的情势会给这个假期制造一些难题,但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可是个法国人——亚诺在心里打趣自己。

 
 

他被推上导师之位不过寥寥数周,把接待北美导师的重任委与他更像是一次测试,至少亚诺是这么认为的。和米拉波那样富有领袖魅力的导师不同,他觉得自己还是更像比雷克,固执己见,骨子里总有点想要反抗什么的欲望。

 
 

亚诺来到剧场咖啡厅正厅,一眼就看到北美导师坐在咖啡厅最角落的卡座里,高大的身子塞在那儿似的。他看着有些不自在,兜帽都没摘,把紧绷的嘴角藏在帽檐投下的阴影里,局促的举动和他的年龄与身份格格不入,竟让亚诺觉得怪可爱的。

 
 

法国导师从吧台上顺了两杯,在北美导师的对面坐下了,杯子轻轻放在对方面前:“红茶。”

 
 

他特意让古兹夫人准备的。他喜欢咖啡,可北美导师据说有英国血统。他不确定这么做对不对,但总值得尝试。正宗的英国红茶,泡开后有着令人无法拒绝的佛手柑香气。

 
 

他的英语发音还是很怪。亚诺有些懊恼,但听到对方笨拙地用法语说出“谢谢”的时候,心底又暖乎乎地飘起来了。他忽然地想到,比雷克要是还在,大概会说他是沉不住气的臭小鬼。

 
 

袖剑刺入血肉的声音至今仍会在梦中染红他的手掌,他忘不掉比雷克死前的眼睛。大义凛然又毫无悔恨的眼睛,一直望向他的灵魂。

 
 

可是那真傻呀,比雷克。我们究竟在为什么而奉献生命?法国兄弟会是风暴中一艘迷路的船。亚诺闭了闭眼,希望对方没注意到他瞬间的低沉和懊悔。

 
 

康纳喝了几口茶,还是严肃着脸,亚诺也就无从得知他是否满意,只听他用法语问:“今天,帮忙任务?”

 
 

亚诺摇摇头,用英语答:“谢谢,今天没有任务,我们休息。”

 
 

康纳沉声一阵,说:“你刚刚在楼上。”

 
 

“你的衣服晒好了,挂在衣柜里。”顿了顿,亚诺指指自己的眼睛,“你也有……鹰眼吗?”

 
 

“有。”康纳的回答很简洁,又说,“谢谢。”

 
 

他用法语说谢谢总带点异族腔调的风情。亚诺心下了然,没再追问鹰眼的事,当然也不知道康纳与他能穿透障碍物的鹰眼不同,是仅凭话语和观察就做出的推断。

 
 

他刚刚在给我打理衣物,像个好妻子。康纳想,说不清这股奇异的躁动究竟是为了什么。有一刻他想起艾芙琳,那个有一半法国血统的刺客。在海上颠簸的日子,他曾借艾芙琳来想象大洋彼岸的导师的形貌,实际接触才发现,法国导师有一种奇特的柔软。

 
 

——不似浪漫而近似温柔。

 
 

康纳当然拒绝了亚诺说要把床让给他、而自己睡地板的提议。向阿基里斯求师时,睡在马厩那潮湿肮脏的地面的经历已经够他受了。即便亚诺房间这干净的木地板上,甚至还有花纹精美的地毯,康纳也不可能让法国导师一个人睡地板。亚诺还是向他的固执妥协了。

 
 

这是挺新奇的经历,毕竟康纳的固执经常在他人的拒绝面前碰得灰头土脸的,这柔柔软软又无可奈何的“好吧,好吧”难免有种被宠溺的错觉。

 
 

噢,法国人啊。法国人都像亚诺这样吗?康纳不年轻了,虽说正值壮年,却也是更容易被温情打动的年龄。

 
 

咖啡厅虽是兄弟会据点,仍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兄弟会的事,正想着,就听见亚诺用不甚流利的英语问:“康纳,你想先去兄弟会总部见其他导师,还是先看看巴黎?”

 
 

鬼使神差地,没经过思考的话语从康纳嘴里蹦出来:“看巴黎。”

 
 

他赶紧闭上了嘴,像平常一样绷着嘴角。亚诺说好,喝完这杯茶就走。茶杯小而精致,捏在康纳手里像玩具似的。红褐色水底的茶叶如沉在海底的层层叠叠的船的尸体,他望着微微颤动的水面里倒映的自己,尽力把随之而来的糟糕回忆压回脑海深处。

 
 

这亦不是拉法叶曾赞叹地向他描绘的那个美丽的巴黎。在街头巷尾的争吵、吼叫和时不时响起的枪声下,连阳光也染上阴郁。但康纳从不会回避真实。

 
 

他干巴巴地喝了茶,等法国人站起来,视线便追随上去:法国导师今天没穿给他接风时那套华丽的蓝色刺客袍,只着一件白衬衫配黑色小马甲,棕发系在脑后,清清爽爽的。衣衫下的腰纤细而精炼,线条过分柔软,不似刺客,更不似刺客导师。

 
 

康纳明白这想法失礼,但还是没忍住去想。刚到港口他就已经嗅到巴黎的骚动气息,到剧场咖啡厅里的一路,从马车车窗上望见的混乱也绝非假象,他有些担心法国导师这一身出门未免太缺乏警惕,却想想自己的全副武装,应该也算有个保障。

 
 

他跟着站起来,两人出了咖啡厅,在圣路易岛转了一圈,听亚诺简单说明了下巴黎目前的局势,他认真听着,不知不觉就过了红桥,到西提岛,上了屋顶。

 
 

两人慢悠悠地走在屋顶上,云朵从天空上投下巨大的影子,在满布屋顶的巴黎一块一块地斑驳着,如同巨大的伤痕。亚诺的手指往远处一指:“圣母院。”

 
 

他不知道该怎么翻译成英语,好在康纳并不在意,点点头,顺着他指的方向跃过对面的屋顶,站在那里等他。

 
 

——好像自己并不是个导师似的。亚诺跟着灵巧地跳过去,禁不住这么想。但这一想就分了神,脚底刚刚踩上屋顶半檐,不足以支撑他稳稳地站到屋顶上,重心一偏就要往下落,瞬时亚诺满脑子只剩下“糟了”和“丢脸了”两个词。

 
 

他伸手去够最近处的凸起物,够到的却是一只厚实的带茧的大手,惊讶地抬头,只望见在兜帽阴影下沉沉的无面目的脸,就被大力拉扯上去,撞进对方怀里,胸膛贴着胸膛了,听得到心脏咚咚作响。

 
 

“抱歉……”

 
 

亚诺心里对自己咬牙切齿的,不知怎会犯这种新手才会发生的低级错误,也许是因为放松而开始飘飘然了。可这本应是康纳的假期,不是他的。他连忙离开对方,整了整态势,低头拉扯好并无凌乱的衣角,听到康纳生疏的法语从头上落下:“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的导师,我亲手杀了他。”亚诺匆忙地撒了个谎,没敢抬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失态。可他还是要面子的——至少也不能丢了法国兄弟会的面子。

 
 

沉默有些长,才再次听到康纳的声音:“我理解,我也亲手杀了我父亲。”

 
 

亚诺惊讶地抬起头来,撞进那对沉郁的棕眸里。兜帽下的脸庞充满了亚诺所熟悉的那种悔恨——对年轻时犯下的不可挽回的错误的悔恨。

 
 

亚诺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接下这番话,只能无言地看着康纳转过身去,留下有些缥缈的声音:“我父亲是圣殿骑士,你应该有所耳闻……北美圣殿骑士团团长海尔森·肯威。”

 
 

亚诺觉得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更像是康纳对内心的罪恶感的辩解。亚诺是能理解他的,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错误”的前面总是跟着“无可奈何”和“情势所迫”这样可笑的形容词。

 
 

他也忽然明白康纳为什么会在笔记本上写下那样一段话了。他体谅地选择了静默,而街道上传来的骚动很快掩盖了这奇妙的插曲,两人不约而同朝声音来源望去:暴徒在威胁市民。

 
 

亚诺习惯性摸向背后的枪袋,摸了一手空,才想起来他没打算今天当一个刺客,故而仪式性地把大部分武器都留在咖啡厅里了。虽然戴着生死相依的袖剑,但一把幻影之剑都没上。

 
 

好吧,难免来一次空中刺杀了。亚诺没时间批判自己的不谨慎,就看到北美导师拔出了斧头,高高地举过头顶,目标显然是人群中那个嚣张的罪犯。他眼睁睁看着斧头以利落的高速飞出,精准地劈在暴徒的脑袋上。暴徒轰然倒下,引得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连亚诺都没控制住脸上的哑然。

 
 

——这可真是……狂野。不得不说,北美导师与他外表相符的力量感,实在富有魅力。

 
 

康纳攀下屋顶去,亚诺叫住他:“等等,康纳,警卫过来了。”

 
 

康纳挂在窗沿上,仰头望他,声音和神情都是冷静的,棕眸里流着金色的光:“我知道,不要紧。”

 
 

亚诺也就看着他下去了,猛兽般矫健地穿过慌乱的人群,拔出斧子甩去血迹,又敏捷地消失在转角,和警卫赶来的时间点恰好错开。亚诺在鹰眼里看着他了,赶去他上屋顶的位置,康纳正好上来了,斧子已经重新收好,望着亚诺的神色很复杂:“巴黎很乱。”

 
 

想了想,他又说:“我可以帮忙。”

 
 

亚诺从残留几丝血迹的斧头上挪开视线:“谢谢,这些小事,巴黎的刺客们还足以应付。”他觉得北美导师还是过于严肃了,像在紧张什么,想了想,补充上:“如果一会儿还碰见这样的事,我们帮忙。”

 
 

康纳颔首,像是满意了,亚诺才想到一个词:固执。

 
 

有点像伊莉丝。

 
 

亚诺的心一瞬间悲痛起来了。

 
 

康纳蹲在圣母院钟塔上的挑板上眺望巴黎的时候,亚诺从后面打量他。北美导师有着高大威猛的身躯和沉着威严的面庞,但总给人孩子般的纯真感。亚诺不知道这是否是错觉,抑或只是语言隔阂造成的误判。他没信心下定论。毕竟他觉得自己是导师里最不成熟的那个,导师之位也是半推半就地应下,而康纳却是以一人之力复兴整个北美兄弟会的人物,他不敢妄下断言。

 
 

康纳扭头望他:“亚诺,下去了。”

 
 

亚诺点头:“好,我跟上。”

 
 

亚诺看着对方信仰之跃下去了,高处的风吹过空荡荡的挑板,鹰啸盘旋在头顶,苍天和日光扑头盖脑地笼罩下来,忽然响起的钟声震荡到身体深处,有种让人想逃的窒息感。他望着脚下密密麻麻的屋顶,等了一小阵,也落下去了。从草车里出来,他拍拍身上的草叶,用鹰眼找到藏在街角的康纳——北美导师的体型和样貌,在巴黎也算得上显眼。更何况法国人对异域风情有着奇怪的着迷。

 
 

“你觉得巴黎怎样?”他走近了问。

 
 

康纳抱着双臂靠在墙边,亚诺看见他兜帽下皱起的眉头:“让人心痛。”

 
 

他的语气也是悲痛的,令亚诺的心沉下去。原来北美导师还有这样细腻温情的一面。

 
 

“巴黎是很美的城市,但现在让人心痛。”

 
 

康纳用不甚流利,却如深秋的叶子落入湖心般的悲凉的语调说。亚诺不知道浅棕色的眼里望着了什么样的故乡,能让他露出怀念而悲痛的表情来,只好苦笑:“她会好起来的。”

 
 

——时间会让一切都好起来的,与人的意志无关。

 
 

亚诺很早就认清了这一点。他无意继续沉湎在感怀里,内在抖擞了精神,望向圣母院精巧的西立面,两座钟塔夹着山墙和玫瑰窗,栏杆的龛里一串排着犹大和以色列诸王的雕像,大门线脚上层叠的圣象无声地用审判的静默俯视着他,让亚诺起了寒颤。

 
 

他扭头望向更西方,如同在逃似的:“再往前是司法宫,圣礼拜堂,太子广场,然后就是泪之桥了。抱歉,让你看到这样一个巴黎。”

 
 

“这只是在……”康纳用深邃而同情的眼睛望着他,沉吟几秒,以奇妙的语言说出一个亚诺不懂的单词,“变革。”又补充解释,“过程总是痛苦的。”

 
 

亚诺多少理解他的意思,沉默下去。巴黎的天暗下来了,不一会儿就开始落雨,硕大的雨珠敲打在泥泞的路面上,把巴黎所有破败脏乱的街道都吵醒了,空气开始散发出一股腥臭味。

 
 

哈,巴黎,这就是巴黎。北美兄弟会的人究竟是怎么想的,才会把他们敬爱的大导师送到这么一个水深火热的地狱里,还渴望给他们的导师一场“法式浪漫的假期”?

 
 

巴黎早就和浪漫沾不上关系了。虽然随着杰曼与其麾下数人的接连死亡,圣殿骑士势力随之溃散,为兄弟会赢得了暂时的胜利,但历史的车轮不会给任何人喘息之机,这里有的仍旧只是阴谋、爆乱、无穷无尽的尸体、无处不在的烧焦味和从下水道蔓延至整个城市的腥臭。

 
 

亚诺觉得自己就像踩在一整座城市的尸体上,鞋底永远沾染着泥泞和鲜血,也曾无数次想,或许这该死的一切永远都不会结束了。他从来不是乐观的人,强势到能把命运踩在脚下,和那个科西嘉出身的男人不一样——虽然他曾在那个男人身上寄托过片刻拯救法国的希望。

 
 

他沉浸在思绪里,忽然被拉住手腕。是康纳。北美导师望着他,仍旧一脸令人羡慕的稳重,棕眸里的情绪从来琢磨不透,像古老的森林一样深邃:“今天先到这里。我们回去。”

 
 

蹩脚而低沉的法语。

 
 

两人回到咖啡厅的时候都湿透了,身上沾满了不愉快的雨水腥味。亚诺习惯了,边脱着上衣,望向布满伤痕的褐色身体:“你先洗吧。”

 
 

女佣已经在浴缸里倒满热水,壁炉里烧得正旺,制造出一角落的温暖的光明。亚诺背过身去擦滴水的棕发,脱下的衣服随意耷拉在椅子上,白皙的身体上有着和康纳相似的伤痕。

 
 

康纳坐在浴缸旁的椅子上,沾湿毛巾擦拭身体,眼睛却望着法国人冷得发白的后背,一滴水从线条优美的背上滑下,也滑过康纳的心头。

 
 

他出声:“亚诺。”等亚诺回身了,继续说,“你很冷,过来吧,我不介意。”

 
 

窗外雨雾蒙蒙,康纳觉得眼前人的灵魂也像雨雾一样捉摸不定地缥缈着。他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人会是法国兄弟会的导师——亚诺的灵魂似乎不在此时,也不在此地,一双深棕色的鹰眸总是无意识地陷入虚空里。

 
 

如同现在,亚诺走过来,却像是只有躯壳走了过来,拉了椅子也坐在浴缸边上,噼啪作响的炉火给他找回了一丝生气,他才仿佛活了过来,长叹一口气:“抱歉,我没想到会下雨。”

 
 

“没关系,这不重要。”康纳盯着棕色发尖滴落的水珠,苍白的皮肤因炉火而带了薄薄的微红色。亚诺抬起头来,让两人的目光撞个正着。他急忙说:“上午的茶,谢谢,我不懂茶。”像要掩饰什么,觉得自己狼狈得像个孩子。

 
 

“你喜欢什么?”

 
 

“也许……酒。”

 
 

亚诺恍然。他刚巧有一瓶查尔特勒酒,不久前莱昂送的。那孩子出任务时总有些改不掉的小毛病,时不时顺些“赃物”兴冲冲地送来。刚开始亚诺训斥他,可又不忍心打压年轻人的热情,他收敛了些,送的频率低了,种类却愈发奇怪。

 
 

亚诺起身把酒拿来,夹了两个酒杯,一人倒上小小一杯,递到康纳手里,却发现“查尔特勒酒”和“利口酒”都不会用英文说,只好举杯示意,只看见康纳一口咕咚下去,惹得他忍不住提前笑出来。

 
 

“甜的。但是,是酒。”北美导师皱着脸,怎么看怎么像吃了苦药的孩子,委屈而不解。

 
 

“是甜的。是利口酒。”笑成这样是失礼的,但笑意仍像迫不及待的春天溪流一样从亚诺冷得冰凉的唇边淌过,仿佛那个年少轻狂的幻影在身体里苏醒了一般,眼睛都笑得热乎乎的。

 
 

康纳盯着杯子,捞过酒瓶默声又倒了一杯,咕咚咕咚地灌下去,亚诺连忙抓住他的手:“不习惯就不用喝。”

 
 

康纳的身体是烫的,从掌心直烫到亚诺胸腔里,但他没敢放手,毕竟北美导师的眼神已经像猛兽一样了。亚诺看不懂这张深沉的脸庞下究竟是什么心绪,康纳似乎想说什么,却久久没有开口。被如猎物般注视了好一阵,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的时候,康纳终于把酒杯放下了。

 
 

亚诺连忙把自己手里的这杯一口喝下,果然甜得发酥:“等雨停了,我们去酒馆。”

 
 

康纳还是沉默地望着他,有种遥远的深沉,许久才点点头。女佣在这时敲了敲门,亚诺得救似的立刻让她进来把湿衣服都抱走。等两人都搽身更衣完毕,他们的衣服已经洗好,并排晾在阁楼上,一大一小,随风轻轻摇晃着。

 
 

2

 
 

巴黎的夜笼罩下来,把肮脏和血污都隐藏进黑暗的角落里。亚诺正要带康纳去酒馆,莱昂就来了,说其他导师要见康纳。

 
 

三人往秘密总部去。莱昂熟络地往康纳身边站,在康纳高大身躯和沉稳神情的衬托下,分外显出还是个孩子的模样,雀跃而好奇的:“您对巴黎之行的印象如何?希望多里安导师没给我们丢脸。”

 
 

亚诺给了他一眼。不知道这孩子哪里学来的坏兴趣,愈发乐于调侃年轻的导师。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差点在北美导师面前掉下屋顶的——亚诺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巴黎的情况不乐观。”

 
 

康纳望向窗外的街道。西缇岛算是巴黎里相对平和的地方,他的视线却似乎从河面上掠过,一直望到法国最混乱的灵魂里去。

 
 

“自由……和秩序并非绝对的对立。”

 
 

莱昂睁着眼一脸茫然,对于他来说这个话题还为时过早。亚诺拍拍他的背后:“先带路吧。”

 
 

莱昂不满地扁扁嘴,却还是灵敏地窜到街上去。等到了总部,另外三位导师接待了康纳,他才把亚诺拉到一边:“你为什么不让康纳导师帮忙?”

 
 

“帮什么?”亚诺望着莱昂孩子气的面庞,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还满溢着宝贵的纯真,苦笑,“我们的问题本就应该由我们自己解决,康纳在新大陆肯定有很多事够他操心的了,你也不想破坏他的假期吧?”

 
 

“假期?你说真的?”莱昂瞪大了眼睛,脸上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惊讶,声音都拔高了,“在现在的巴黎?”

 
 

“嘘——”

 
 

“怪不得你一直带着康纳导师悠哉游哉的,我还以为你又想逃了。”

 
 

“嘿,你到底怎么看我的?”亚诺不知道此时对莱昂产生的这种怜爱的忧愁,是不是和比雷克当年对他一样。“总而言之,你有什么建议吗?”

 
 

莱昂转了转眼睛,亚诺就知道这孩子又有新点子了,“能不能……让康纳导师给我指导一下?”他又急急忙忙辩解,“不是说亚诺的教导有什么问题,但是我很好奇,毕竟多少听了些传言……”

 
 

“我知道,但也许你该自己问问他。”亚诺笑着望向不远处的北美导师,高大的男人光是站着,就似乎能吸引住他人全部的目光,也难怪莱昂这个多少有些别扭的孩子,对一脸严肃的异族男人也难得愿意主动亲近,“我想……他不会拒绝的。”

 
 

莱昂的视线在两个导师之间走了一圈:“……你觉得他怎样?”

 
 

亚诺收回了视线,眼中还留下些许微雨般的笑意:“康纳吗?很可靠,而且实力很强,至少在我之上。”

 
 

“哇,比你还强,那可真是值得期待!”莱昂跃跃欲试地转动手臂,顺口问了一句,“接下来你打算带康纳导师去哪儿?”

 
 

“酒馆。”

 
 

这一个词就扑灭了莱昂的雀跃,让他皱起眉来。

 
 

“亚诺……我觉得去酒馆不是个好主意……”

 
 

自从亚诺以庆祝他进入兄弟会之名,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被刺客们一脸复杂地扛回兄弟会总部后,莱昂就暗暗发誓,必须要盯住这个年轻的导师,让他远离酒精,而显然其他导师和他意见一致。

 
 

但亚诺明显没有这个自觉,还皱了眉:“或者你觉得,哪里还有适合的地方可以招待北美导师?”

 
 

这分明是挑衅,但莱昂从不和他客气,即便他是自己的导师:“看看剧,或者打打牌,甚至继续你们的屋顶观光,都比去泡酒馆好。”

 
 

“康纳听不懂那么多法语,看剧是不可能的。”莱昂觉得亚诺的样子就像在护短,他在其他导师面前为自己担保时也是这样,他总有理由,抱着双臂说得头头是道的,“而打牌,不,那是赌博,不能用来招待客人,莱昂。”

 
 

“好吧,你是怎么想到要去酒馆的?”

 
 

“你送我的那瓶酒。”

 
 

“噢——”莱昂有些后悔了,“但是这不是理由!你要是喝醉了怎么办?”

 
 

“我有分寸。”

 
 

莱昂将信将疑地看着自己的导师,最后还是认命地叹了口气:“出了什么事我可不帮你擦屁股噢。”

 
 

亚诺伸手来一把揉他的脑袋,师徒俩笑得傻兮兮的。等一切事情谈妥,两位导师要走了,莱昂望着亚诺和康纳并排走在一起的背影,忽然觉得,如果有这么一个人走在亚诺身边,他的身影看上去就不会总是如此孤独了。

 
 

他希望给亚诺些小礼物能让他开心一些,至少感到不那么寂寞。亚诺虽然已经回到兄弟会并应下了导师之位,莱昂还是觉得他仿佛在逃避什么。也许是痛苦,也许是想要遗忘痛苦而不得的绝望。

 
 

莱昂想了想,又望向窝在椅子里看书的奎马。

 
 

他还是对自己的导师放不下心来。

 
 

3

 
 

康纳知道,从手里握住酒杯的那一刻起,法国人的心思终于不在自己身上了。之前能明显感觉到对方那小心而不显刻意的关照。康纳可没有傻到认为这些日子的无所事事是因为巴黎兄弟会暂时不需要他的帮助。

 
 

但休息对他来说为时过早。

 
 

不过他并不想辜负刺客兄弟们和眼前这位法国人的好意,虽然他开始觉得来酒馆并不是个好主意了——法国导师拿酒杯的手已经开始摇晃,深褐色的眸子也像一片被揉皱的湖一样波动起来。

 
 

康纳看着他沉默着一杯杯把酒往下灌,好像那些液体并不存在体积,全都消融在亚诺那望着虚空的伤感眼神里,看着实在令人担心。

 
 

“喂,亚诺……不聊些什么吗?”

 
 

亚诺望了望康纳抓住自己手腕的手,视线又慢慢移动到康纳脸上,像是忽然记起身边还有一个人了,恍然地笑笑:“是该聊聊……啊,我不该光顾着自己喝酒。”

 
 

他郑重其事地放下酒杯,朝康纳侧过身子,一只手在吧台上撑住脸,眼里满是笑意的风情:“聊你的事还是我的事?”

 
 

康纳几乎要落入这双眼睛的深湖里了。他没法想象一个男人能露出这样柔软而勾人的眼神来。他过往接触的人都像是冬天山头上的巨岩,有着坚硬而寒冷的沧桑灵魂。如同阿基里斯,如同他那个分道扬镳的父亲,如同他自己。

 
 

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意图:“说说你的事吧,亚诺。”

 
 

“我吗?你想知道什么?”亚诺的嘴角也在笑,康纳实在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因为酒精的蛊惑。

 
 

康纳甚至觉得自己也醉了,不然他不会觉得昏黄灯光下的男人正试图勾引他。

 
 

“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你有事瞒着我,亚诺。”

 
 

“噢,噢,这么说你猜到了——”亚诺忽然伸出手指来摁住莫霍克人深色的唇,康纳没预料到,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愣在那里。

 
 

亚诺在自己唇前竖起手指:“嘘,这只是一片好意,希望你不要介意。享受它吧,康纳。”

 
 

康纳真受不了这个。法国人是真的醉了,连声音都似乎有种撒娇的味道。亚诺不拿开那温热的手指,他就既不敢动,也不敢说话,无来由的兴奋让肌肉都紧绷起来。

 
 

“我很抱歉巴黎现在是这样,我很抱歉,康纳,这本来应该是一次美好的旅程。”亚诺拿开了手,在康纳心中勾起一抹陌生的寂寞感。

 
 

“……不,这不是你的错。它很好了。”

 
 

康纳干巴巴地说。他不会撒谎。

 
 

“所以我们换个问题如何?”

 
 

康纳实在不擅长应付这样的狡猾,竟觉得局促。他当然想要了解面前的男人,只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他不知该如何问起。

 
 

昏黄的灯光和耳边的嘈杂伙同酒精煽动了他,让他伸出手去触摸对方鼻梁到面颊的那道令人心痒的疤。

 
 

“那么……我想知道这个是怎么来的。”

 
 

“这个?”

 
 

亚诺闭着眼,感受莫霍克人粗糙的手指从那道受伤的皮肤上缓缓抚过的触感,像只享受的猫。他不知道这一举动在康纳心中激起了怎样的涟漪,只是任由理智的离去,急切地追寻着许久不曾感受的温暖。

 
 

“德拉塞尔先生——我养父被谋杀那天,也是伊莉丝的悲剧开始的那天留下的。枪托砸的。”

 
 

伊莉丝。

 
 

康纳的手顿了顿,他终于捉到了笼罩着亚诺的那片迷雾。若是年轻时的他,一定会不计后果地刨根问底。但现在的他还是学会了收敛——如果阿基里斯会把这一举动叫做成长的话。

 
 

只是亚诺绝口不提自己的入狱和受难,让康纳的胸口有些闷。他还是多少了解过法国导师的背景的。

 
 

“我也被枪托砸过。那也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无来由的失落促使康纳收回手来。

 
 

“你没留下伤疤吗?”亚诺忽然睁开眼睛,又把康纳吓了吓,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亚诺就急急忙忙凑上来,两只手捧住他的脸看,“真的没有,这不公平。”

 
 

康纳发觉自己永远跟不上法国导师的举动,任由对方拨开他早已重新长长的黑发,温暖的双手肆无忌惮地拨弄着他经年不曾感受过触摸的面颊。

 
 

亚诺离得那么近,近到康纳能听到自己略微失控的心跳。他着迷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面庞,几乎是无意识地说:“因为砸在了太阳穴上,我晕过去了……”

 
 

他这一说,亚诺的手指便好奇而急切地穿进他的黑发里去,仿佛是直接触摸到灵魂里去那般,让康纳起了一阵欢愉的战栗,他不得不动用了意志力让自己不去推开法国导师——又或者是拥抱对方。

 
 

“但是我也晕过去了。”亚诺的声音听着甚至带了委屈。他擅自弄乱了北美导师的黑发,又用手指梳理整齐,悻悻地坐回椅子上。

 
 

“那道疤不难看。”康纳生硬地挤出话语,“你还是很好看,亚诺。”

 
 

他看到对方愣了愣,因讶异睁大的眸子如同瞬间点亮的星辰,而后慢慢地露出一丝浅淡的微笑来。

 
 

“谢谢你,康纳。”

 
 

康纳脸上有些烧,觉得对方是故意要把存在刻进他的心底去了。

 
 

“也许你想谈谈……刚才提到的伊莉丝,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为了不伤害亚诺的感情,康纳也学会了委婉。

 
 

亚诺的手又重新拿起了酒杯,可稍作停顿又放下,连唇都边的苦笑都染上醉酒的迷茫。

 
 

“……她是我的青梅竹马,德拉塞尔先生的女儿,一个圣殿骑士,我曾经的恋人。”

 
 

那双深褐色的眼睛转向康纳,带着看得见的悔恨的苦笑,和看不见的泪水。

 
 

“从失去她的那一刻起,那个会为她偷苹果、和她一起闯祸的男孩也死了。”

 
 

康纳无法回应。一瞬间他发觉心底只有一个阴暗的念头:他很难走进对方的心里去。那个叫伊莉丝的圣殿骑士即便死去了,也仍占据着法国人的心。

 
 

——这才是不公平。

 
 

他默默地拿起酒杯,一口灌下。酒馆仍旧在夜晚吵闹着,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加入这场酒精的欢宴里,聚合成一只庞大的不肯入睡的巨兽,盘踞在巴黎稀稀落落的灯火中。

 
 

亚诺虽然一直在为巴黎的不体面道歉,拉法叶的描述和现实的冲突也令康纳多少有些失望,可现在他最在乎的东西与一切大义和责任都无关,只关乎私欲。

 
 

想要进入一个人的心里的私欲。

 
 

康纳从来都只为自己而行动。就算是要拯救他的村庄,那也是他自己的愿望。但现在他却因为某些尚不能理解的感觉,而变得迟疑了。

 
 

他总不能对亚诺说,忘了她吧,跟我去我的故乡。

 
 

莫霍克人的处事方式不适合这里。

 
 

亚诺给他斟酒:“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康纳从思绪的泥潭中挣脱出来,看向扰乱他的心的男人:“什么问题。”

 
 

“你是怎么长得——我是说,你很高大,也许可以让我认识的一个人参考参考。”

 
 

既然亚诺选择了避而不谈,康纳也不会再追问下去。他不希望引起对方的不愉快。可是对于这个问题,他再怎么想也只有一个答案:“天生的。”

 
 

于是他自然而然得到了对方忍俊不禁的笑容。

 
 

“我想也是。不过,真是个残忍的答案,我都不忍心告诉他了。”

 
 

“谁?”

 
 

“波拿巴。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喜欢用大炮的家伙——”

 
 

康纳可不乐意再听亚诺嘴里蹦出更多人的名字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很多,更多的却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莫霍克的风俗,或是巴黎的怪谈,两种语言夹杂着肢体动作,和用酒在吧台上画下的淡淡痕迹。康纳的酒喝得很慢,亚诺却像是玩了命地喝。到最后法国人醉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却还能扒到康纳身边,赞叹地到处摸摸莫霍克人深色的肌肉。酒馆主人都忍不住插话:“这家伙醉了就跟疯了一样,劝你在他闹事之前快点带他回家去吧,我的朋友。”

 
 

是该回去了。康纳不想亚诺再继续喝下去,他察觉到亚诺的痛苦,可用酒精麻痹绝对不是正确的处理方式。

 
 

亚诺已经倒在他肩头了,完全不顾周围时不时投来的探寻的目光。康纳夺下亚诺的酒杯:“我们该回去了。”

 
 

也只有这件事,他能拿回自己平时的硬气做派。

 
 

亚诺沉默了一阵,忽然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康纳确信自己没听错这句话中的哽咽。

 
 

犹豫了一瞬,他伸出手揽过对方的腰:“先回去。”

 
 

他还没有得到亚诺的回答,不远处就传来一声戏谑的呼哨:“嘿,看那两人!”

 
 

康纳极快地瞪了挑事的人一眼,那人缩了一缩,又反而更嚣张了一截:“看什么看,要恶心人就到别处去!别他妈在这里给人看了反胃!”

 
 

对方继续叽里咕噜说了很多康纳听不懂的话,可康纳无意与对方争执,给酒馆老板付了钱,扶着亚诺正要走的时候,不知道什么话刺激到了亚诺,明显地感觉到怀里的人的僵硬。

 
 

然后康纳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他的反应跟不上亚诺的动作了。他几乎是被粗鲁地推开,就看到亚诺冲上去给了对方一拳,直把对方砸到墙上去,然后混乱就像忽然被惊醒的野兽一样嚗动起来,只一瞬间,咒骂和暴力就充满了这间曾在昏黄灯光下平和安静的小酒馆。

 
 

即便已经醉了八分以上,亚诺的身手依旧灵敏有力,这只猎豹在腾转跳跃间刷刷放倒了一地嗷嗷叫的人——可这仍旧是只醉酒的猎豹,摇摇晃晃的身形有太多破绽,在康纳觉得适可而止想要阻止前,那瓶酒已经敲在了亚诺背上。

 
 

亚诺往前踉跄了几步,康纳的意识也空白了一瞬。他大步走上前,扯住那人往墙上贯倒,把亚诺往肩上一扛,沉着脸就往外走。还有人不要命地冲上来,康纳抬脚就把他踹出门外。

 
 

他无声地扫视一圈还要拿着椅子和刀枪扑上来的人,逆光的身影像是忽然从夜色中潜行出现巨大的兽之王。可总还有人不知深浅地举着刀刺过来,他闪身躲过刀锋,抓住对方的手腕,只着力一拧便听到脱臼和惨叫的声音同时传来。他把那人甩在地上,围着的人互相用闪烁的眼神望望,却没人再敢上前。康纳不想久留,踩着一地狼藉,从闷热的屋内走到阴凉的街道上。

 
 

亚诺在他肩上挣动着:“我没受伤……我还能教训那家伙!”

 
 

康纳不说话,阴着脸往前走。

 
 

“康纳!康纳……放我下来!”

 
 

有气无力的手拍在康纳背上,从这几声叫喊里已经听不出理智的痕迹了。康纳走了几步,心里叹了口气,把肩上的人放下来。可亚诺脚刚着地就顺着康纳的身子滑下去,根本站不住了,康纳不得不又赶紧扶稳了他。

 
 

葡萄酒的香气扑面而来,康纳皱了皱眉,拖着不安分的法国导师,让他把一只手臂搭在自己身上,动手解对方的衣衫。

 
 

亚诺胡乱推他的手:“我要……回去!”

 
 

“不行。”手上一急,加上亚诺在捣乱,衬衫最下面的扣子崩开去,法国人线条精瘦的腰身在黑夜里白晃晃地亮出来,康纳晃神的瞬间,亚诺像一条鱼一样从他怀里溜出去了。

 
 

康纳眼疾手快也只抓住了衬衫一角,亚诺就势把衣服脱了个干净,康纳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吼:“回来!”

 
 

亚诺停住了,回过头来,眼睛里满是迷茫,脸颊红红的,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康纳利落地脱掉自己的外套,一把把法国人套住了,两只手臂都好好塞进袖子里,恰好露出三节手指。

 
 

康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气势吓着了对方,亚诺乖乖任他摆弄着,睁着眼凝视他,又好像不认识他的样子。

 
 

康纳重新搭起亚诺的手臂,醉酒的人摇摇晃晃地挂在他身上,没有半分法国兄弟会导师该有的样子,却很真实。康纳牢牢扶着对方纤细却结实的腰肢,难以抑制的冲动从腰腹间升腾起来,像嗅到猎物而兴奋的狼一般。这感觉陌生而新奇,但他只是安静地半抱着对方那火热的不知羞耻的身体,不解风情地矗立着。

 
 

“抱歉,我不小心看到了你的笔记……”

 
 

亚诺缓缓说着,声音低沉下去。他踮着脚往康纳耳边靠,却只够着肩膀,一头栽进气息浓厚的颈窝里,话语在康纳耳垂下方热热地吹着气,把康纳撩拨得躁动起来,如同也醉了,根本没认真听亚诺的话:“我的笔记?”

 
 

“一生都在做错事之类的,我也一样,康纳,我也一样。”亚诺的声音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醉酒让他的英语更不利索了,嘟嘟囔囔的,带着令人心疼的抽噎。脚也索性不走了,整个人热乎乎地贴到康纳身上去,“我什么都没有了……因为我搞砸了所有事,所有。”

 
 

康纳感觉有眼泪滚烫地流进他的颈窝,一路滑向胸口。他沉默地抱起法国人,对方极自然地环住他的肩膀,过于亲密的距离。在亚诺心里横冲直撞的激烈的痛苦终于在黑夜的冷寂中安静下去,他窝在康纳的怀抱里,没了力气。

 
 

康纳抱着他在最近处的长椅上坐下了。夜沉沉地黑,远远的间或传来几声狗吠,月光落在皮肤上,冰凉。

 
 

不善言辞的莫霍克男人,只默默听着另一个男人的无声的泪水。怀里的人滚烫滚烫的,烫到他心里去,一颗心都燥热着颤抖。

 
 

然后泪水渐渐没了声息,湿漉漉的颈窝里传来熟睡的平稳呼吸。头顶的屋顶窸窸窣窣,落下一道黑影,是一脸担忧的莱昂。马车从街口咯哒咯哒地过来了,如同夜晚的幽灵。

 
 

康纳只是摇了摇头,抱紧了怀里的男人。

 
 

4

 
 

把怀里的人轻放在床上,康纳替亚诺脱掉了靴子,还穿着他的衣服的亚诺便背过身去,双臂一抱,蜷着身子陷入更深的睡梦中。

 
 

莱昂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他睡着了?”

 
 

康纳颔首。莱昂走进来,没带来一片脚步声,亚诺把他训练得很好。他站在床边望着自己的导师叹气。

 
 

“抱歉,让你看到了,他一喝醉就这样。”

 
 

“没关系。”

 
 

“新的住处安排好了,我现在带你过去,康纳导师。”

 
 

“谢谢,不必了,我住在这里就好。”

 
 

莱昂惊讶地望向高大的异族男人,他的眉眼在微弱的光线下深邃如夜晚不经意一瞥的雕像,目光沉沉地落在亚诺脸上。

 
 

“我不放心。”

 
 

他说。

 
 

幸好亚诺没听到这句话。莱昂暗想。虽然他时常也有同样的感觉。

 
 

“好吧,由你决定,康纳导师。那么我就不打扰了。”莱昂走向房门,忽然记起什么般蓦然回头,“亚诺……我是说我们的导师,就麻烦你了。”

 
 

房门悄然关上。康纳简单洗了洗脸和双手,熄灭了灯,在黑暗中爬上床去。承受了两个成年男人重量的床不满地响了几声,被康纳落在枕头上的脑袋压下去。

 
 

他自然而然和亚诺转向同一个方向,犹豫了一瞬,环上对方的腰——这比把手臂收在胸前睡觉要舒畅多了,而且有种说不上来的安心感。很温暖。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亚诺就像两匹受伤的狼。很久以前他在雪地里追着血迹,一直追到山洞里看到的两匹受伤的狼。它们一大一小,喘气的时候血从伤口里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雪地里开出鲜红的花,为猎人提供了追踪的痕迹。

 
 

所以康纳从不喘气。亚诺也是——直到酒精让他放下了自我折磨的理性。

 
 

他心里曾经装满了某个人,胜过兄弟会,胜过他自己。那个人不在了,他就像没了心脏,胸腔里吹着满山谷的风,空荡荡的,又凄凉。

 
 

康纳终于明白为什么亚诺像一片梦境里的影子一样了。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是他们拥有的相似的伤痕,让康纳有种同病相怜的颤动。拥抱不仅仅是想给对方一点温暖,更重要的是,康纳自己也终于感到冷了。

 
 

孤独而悲哀的冷。

 
 

酒精不能灌醉他,却也能让他很快睡过去了。亚诺便是在这样一个充满冬天的林木气息的怀里醒来。扭头望见业已熟悉的北美导师的沉静睡颜,袭来的头疼让他禁不住发出一声呜咽。

 
 

也让康纳醒了过来。

 
 

刺客们一向睡得很轻。

 
 

“我想……我昨晚喝过头了。”亚诺撑着脑袋坐起来,“希望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你在酒馆里闹了一通。”康纳向来直言不讳。

 
 

亚诺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不知是因为头疼还是懊悔,抑或两者都是。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穿着康纳的刺客袍——树木气息的来源,而且也注意到康纳搭在他身上的手臂了。

 
 

“你的衣服不能穿了,我把我的借给你。”康纳察觉了他的视线,收回了手坐起来,解释得言简意赅,“抱着睡更舒服一些,床太小了。”

 
 

“噢,谢谢。真庆幸我没做别的荒唐事。”亚诺使劲揉搓着脸,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还有床的事……呜,等等,抱歉,我先去醒醒酒。”

 
 

他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下楼去,莱昂在楼梯口截住他,一脸没好气:“看来我的导师终于醒了。你记得发生什么了吗?你该想想怎么跟其他导师解释。”

 
 

“好的,好的——我的错,我会检讨。”亚诺靠着墙,忍着头疼,眯缝着眼睛找水盆,“先说另一件事,康纳的住处你找好了吗?”

 
 

莱昂脸上更加不满了:“找好了。要知道,符合隐秘又方便、不会引人注目、多种族混居但不脏乱的要求的地方有多难,没来到巴黎前我也没想到她会乱成这样。鉴于这个任务的难度,我想我值得一个好的奖励,比如袖剑。”

 
 

“不行,你还太小。”亚诺摇摇头,可一摇头就疼得他直抽冷气,“当然,你做得很好,想想别的奖励。那么,去告诉康纳吧。”

 
 

“我不小了,会喝醉了在酒馆里大闹的你才像孩子。顺便说,昨晚回来以后我就告诉过他新住处找好了,但是他想留在剧场咖啡厅。”莱昂眼睛里浮现出玩味的神色来,他挑挑眉,“我觉得康纳导师喜欢你,亚诺。”

 
 

“什么?”亚诺不能理解这句话。

 
 

“字面意思,他对你有好感。”

 
 

噢,上帝啊。有个小人在亚诺心里喊。

 
 

亚诺把莱昂拨到一边,找到水盆,舀起冷水拍了拍脸,但他一点儿没觉得清醒了。

 
 

“嘿,别又打算逃!”莱昂追上来,“昨晚我去接你的时候,他抱着你像抱着宝贝似的。”

 
 

“别说胡话,难道你抱得动我?”亚诺用冰凉的手捏徒弟的脸颊。

 
 

等几年看着吧。莱昂挣脱开,心里忿忿,嘴上仍不屈服:“可是我叫了马车!还是让奎马大师帮忙的!”

 
 

“行了,再说胡话下个月没有剑术训练。”听莱昂一声哀嚎,亚诺终于找回些清醒,拍拍徒弟的肩膀,“好了,赶紧想你的奖励去。记住,不许再提这件事。”

 
 

莱昂扁嘴:“那封口费呢?”

 
 

“剑术课。”

 
 

“成交。”

 
 

终于把小机灵鬼送走,亚诺用毛巾擦干脸,脱下身上的刺客袍,鬼使神差地凑上去闻了闻。

 
 

森林,雪地,猛兽。这是康纳的味道给亚诺的联想,同时也让他的脑子慢慢记起,自己是怎样哭得一塌糊涂,还钻进北美导师的怀里一个劲说胡话的。

 
 

噢,上帝啊。亚诺心里的小人又在喊。这可比闹酒馆要荒唐多了。

 
 

“亚诺。”

 
 

亚诺差点没跳起来,回头看是康纳,想起莱昂的话,顿时慌张起来,抱着对方的衣服就像抱着对方一样糟糕,心脏咚咚作响。

 
 

“噢,你的衣服,谢谢,会给你洗好的……”

 
 

亚诺避开康纳的眼睛。他并非未经人事,有段时间甚至称得上浪荡……可康纳的眼睛,那样一双透彻的眼睛,似乎能把他的灵魂逼到角落里。

 
 

“有你的信。古兹夫人送来的。”

 
 

康纳似乎不在意他的失态。亚诺接过信来拆开看,听到康纳的声音从头上落下:“你还好吗?”

 
 

“没问题。”亚诺快速扫过信上的内容,脑子里却全是康纳的模样——他穿着刚到法国时的那身衣服,裁剪合身的制服在野性中加入了理性的高雅。

 
 

可衣服遮挡不住布料下厚实的胸背和腰腹,充满侵略感的力量美。还有深邃而富有异域风情的眉眼,眼中的清澈和深沉……等等,该死。

 
 

如果莱昂没说那些话……这臭小鬼。

 
 

亚诺把信折起,丢进厨房灶台的火里:“有个任务。”

 
 

“我也去。”康纳的回应快得亚诺没了拒绝的时机。

 
 

TBC

 
 

P.S.未做校对,可能含部分与刺客史或真实史不符之处。

 
 

作业音乐:Gérard Darmon - Ne t'en va p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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