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千山

【CA】男人与男孩 (二)



AC3&ACU, Connor/Arno.

 
 

含部分单箭头Narno.

 
 

5

 
 

“不让你的客人一起进来吗?这可有点失礼。”

 
 

法兰西的皇帝在桌上撑起双手,好整以暇地把蓝色的目光投向便装的刺客。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刺客卸下那身标志般的、带有危险气息的衣衫的样子,好似可以轻易掌控那般,无防备地在一个觊觎他的男人面前暴露了俊美的面庞——当然,皇帝的心意,刺客本人并不知情。

 
 

“不必了。这次找我来是什么事?”

 
 

刺客很少表露情绪,在法兰西亚德不怎么愉快的遭遇又使得他愈发冷淡,虽然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但自从波拿巴称帝之后,他们之间就再没有那种恶作剧般的默契,刺客对他采取了远离和防备的态度。波拿巴感到遗憾,但仅仅只是遗憾而已。他能掌握一个帝国,如战争之神般驰骋于欧罗巴的大地之上,却深知自己无法掌握面前的人。

 
 

“我和我的新皇后的宴会需要护卫,这是一次不公开的活动。”

 
 

这当然不是借口,虽然波拿巴确实想知道出现在刺客身边的深肤色男人是谁。在他收到的寥寥情报中,除了那个曾给他惹了点小麻烦的孩子和不再出现的德拉塞尔家的红发小姐,他还从未见过刺客把谁长久地带在身边。这是一只孤独的法兰西雄鹰。

 
 

“虽然在信里你没提到皇后也在我的护卫范围内……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一点,既然选择合作,相互信任是很重要的。我想你应该没有人手不足到需要动用我们之间的关系的地步。”

 
 

刺客没有拒绝,但明显的刺探显然令他不甚愉快。皇帝喜欢他用“我们之间”这个形容,露出一个表达友好的笑容:“你可以把这当作一种私人的……好奇。”

 
 

他站起来,背着双手,从桌子后方踱步靠近了刺客。轻装让刺客健美的身体线条显露无遗,而长久的文书工作和奢华生活却令法兰西的皇帝开始显出富态。他对刺客隐秘的爱慕中也带着一种对美的欣赏和拥有的向往。

 
 

“这可不是一个……明智的行为。”

 
 

刺客的声音不带感情。

 
 

波拿巴从刺客左边踱到右边,遗憾地望向对方无情绪的脸,鼻梁到脸颊那道浅浅的伤疤仍旧有种令人心痒的性感。

 
 

“你可以再考虑考虑,从另一个角度上说,这算是交换情报。”

 
 

法兰西的皇帝仍旧不死心。毕竟即便是假想的敌人,不掌握其情报可不是他的作风。

 
 

“我们目前没有需要交换的情报——”

 
 

刺客忽然顿了顿,波拿巴终于看到他卸下了公式化的疏离,平淡的脸上有了犹豫的情绪:“……波拿巴,建议你不要妄图干涉兄弟会的内部事务。”

 
 

噢,所以他认为这是单纯的情报刺探?波拿巴的苦笑没有浮上面庞,仅沉在看不见的眼底:“听说昨晚你做了件有意思的事。”

 
 

“波拿巴——”

 
 

“也许下次你该叫上我。”

 
 

刺客扶住额头:“不,不会有下次。”

 
 

“那真是可惜。”波拿巴很轻松就靠近了刺客。虽然刺客的态度上冷淡许多,身体上仍旧毫无芥蒂——这一点多少安抚了皇帝心中那若有若无的怨怒,“——酒气很重。你可以借用我的浴室,你也不想在你的客人面前过于失礼吧。别担心,这期间我会招待他的。”

 
 

“谢谢,不过不必了。时间和地点你在信里都说清楚了,还有什么补充吗?”

 
 

皇帝的妥协并没能多留下刺客一秒,他还是急着要走。可这急着要走和当年又那么不同,当年的确是时间紧迫,现在却是一种公事公办的漠然。

 
 

而且,波拿巴察觉到对方的心不在焉。顺着情绪的细线摸索过去,能感觉到刺客在意的是房顶上的同伴。作为一个合格的刺客,他本不该暴露自己的心绪所向——何况这令波拿巴多少有些恼怒了。

 
 

孤独的雄鹰就该是孤独的。如果他需要陪伴,至少也得是法兰西的王。屋顶上的家伙又是什么来头?

 
 

波拿巴不再克制语气中的不耐:“没什么需要注意的了,我一向信任你的能力。不过,你就不想多留一会儿?就算是要从我这里问出什么也好——比如关于那些‘圣器’,我是不是有新的打算……”

 
 

“这可不适合用来开玩笑,波拿巴。”

 
 

刺客打断话语的瞬间有了杀气,即便他投过来的是一个冰冷的眼神,波拿巴也至少赢得了这一刻。

 
 

但胜利是短暂的,丢下警告后,刺客的心思又回到在屋顶上等待的人身上,自作主张地说了句“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我会按时赴约”就要走。也许是因为被忽视的不快,也许是因为他急匆匆要离开这儿的举动,让皇帝一时忘了克制。

 
 

“站住。”

 
 

刺客停住了脚步。因为那从后方而来的寒意,和话中命令式的咄咄逼人。

 
 

“——你依然认为我是叛徒?”

 
 

没有了平日那睥睨的余裕,波拿巴似乎随时要化身野兽扑上来,眼神中满是危险。但刺客仅仅是微皱眉头:“不,你误会了。我们从来就没有达到能够背叛对方的关系。”

 
 

“所以兄弟会选择暂时和我结盟,不过是利用我来结束这场持久得令人生厌的混乱?”波拿巴一声冷哼,步步逼近了刺客,“然后,一旦判断我是有害的,就会像你们一贯做的那样,让我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众人眼前消失?”

 
 

刺客并不知道波拿巴心底隐秘的欲望,也就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失控。在对方抓住自己的手腕时,也仅是困惑地发问:“不过是利益一致。我想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的共识。你到底想说什么?”

 
 

波拿巴望着刺客俊美的面容。这是个充满罪恶的男人,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却仍能无辜地举着自由的大旗,在自己的土地上嚣张来去。如果不是皇帝怀着对他那无法言说的情愫,又怎么能容忍这样的挑衅。

 
 

他放开了刺客的手腕,重新把手背在挺直的身体后方:“利益——利益,是这样的。也只是这样罢了。但我不会轻易倒下,希望你们了解这一点。”

 
 

在这一刻,也仅是这一刻,波拿巴产生了为眼前的男人放弃自己的大业的冲动。但在刺客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时,位居高处的冰冷又重新占据了他的灵魂。

 
 

6

 
 

虽说莫霍克人总是一副深沉而稳重的神情,但当亚诺回到屋顶,在对方脸上看到赌气般的不耐时,未免感到惊讶了——他确信自己没看错,康纳是在赌气。像个大孩子那般。

 
 

在走向对方的短短距离里,亚诺想了无数种可能,却没什么头绪,最后只归结于北美导师对法国兄弟会的方针的不满,便说:“康纳,我想你对我们选择波拿巴是有异议的,毕竟你最后并没有选择华盛顿——”

 
 

“他不是个合适的盟友。”

 
 

康纳的语气硬邦邦的。亚诺则放缓了声音。

 
 

“现阶段我们别无选择。当自由的主张走向极端,尽头也只有混沌和无序,那并非我们的信条所求。法兰西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选择独裁者是一种倒退,波拿巴并没有让法国走上正轨。”

 
 

康纳丝毫没有让步。关于法国目前的混乱和并未按预期到来的稳定局势,其他导师也已在昨日向康纳进行了说明。面对其他导师时,亚诺仍感到处境的微妙,因而说明结束时便匆匆拉康纳去了酒馆——在那时,康纳还并未表现出对法国兄弟会的异议。

 
 

“……可是,从某些程度上来说,波拿巴的能力和声望,必然决定了他是当时的最佳选择。法兰西已经经不起更多混乱了,而且你知道,反法联盟从未真正战败,圣殿骑士在操纵着这一切,他们现在想要的就是扑灭自由的火焰。”

 
 

亚诺试着解释。两人悄无声息地落回地面,混入来往的人群。迎面走来的人把并排走的两人冲散,康纳便粗鲁地拨开对方,重新走回亚诺身边来。他看着有些烦躁。

 
 

“——所以为了抗衡圣殿骑士,兄弟会不得不在极力维护虚假的秩序,甚至不惜选择一个独裁者?”

 
 

对局势的评判很好地掩盖了康纳的真心。他自然了解法国的情势和北美大陆的天差地别,兄弟会也并非排斥合理的秩序,选择波拿巴不过是权宜之计。可在屋顶透过窗子看到的种种,却令他无法安然处之——法兰西的皇帝明显对法国导师怀着暧昧的意图,而亚诺本人却浑然不觉,如同猎物任由捕食者接近般毫无防备。他甚至不在乎波拿巴那样咄咄逼人地攥着他的手腕。

 
 

但康纳在乎。他就像一头被侵犯领地的狼王那般起了怒意,却无法坦然表达,结果只能别扭地表现为毫不留情的说教和批判。在追溯了父亲和阿基里斯的过去后,他本不该说出这样偏激的话,可波拿巴刻意碰触法国导师的举动,着实激怒他了。

 
 

他实在不理解法国人怎么可以将自身安危这样轻飘飘的置之度外,除非亚诺真的如此笃定波拿巴不会伤害他;难道在他的鹰眼里,波拿巴被识别为友方?

 
 

“既然对我们的做法存疑,那么,在法国期间,就由你来监督我们如何,康纳导师?选择波拿巴确实存在很大的风险,不然如今我们早已取回了安宁。纪晓姆他们应该就法国兄弟会今后的安排,征询过你的意见了。”

 
 

严肃起面庞的亚诺眼角还带着宿醉的微红,多少削了些气势。

 
 

“你同意他们的做法吗?我需要听到你的真心话,亚诺。”

 
 

法国人因他的话语而明显凝滞了一刻。兄弟会本部那场排除这位新晋导师的谈话本就显得疑雾重重,康纳本以为原因更重于亚诺坚持给他一个假期而刻意远离事务话题,事实却是法国兄弟会领导层的意见相左。可直到谈到波拿巴的话题前,亚诺从未提过自己的主张,甚至现在还站在其他导师的观点上说话。

 
 

康纳想听他的真心话,动心的也是那个真实得有些狼狈的他。

 
 

“……这路上走着的全是国王,康纳。”

 
 

许久,他才听到亚诺沉郁的声音,沉郁如大雨落在泥泞的道路上。他随着亚诺的目光,望向街道上或满脸倦容、或激昂忿忿的人群。地面还留着已然褪色的血迹和焚烧的痕迹,墙上的弹孔是法兰西的伤痕。

 
 

“这是个危险的想法,亚诺。”

 
 

“事实如此,康纳。他们曾经能决定把哪个倒霉的家伙送上断头台,也是他们把波拿巴推上王座,现在他们又开始厌倦和为自己选择造成的结果不堪重负,而寻求新的依靠了——不管那是圣殿骑士还是另一个拿破仑·波拿巴。”

 
 

顿了顿,他朝康纳露出带着歉意的苦笑:“这是我个人的浅见,让你见笑了。”

 
 

“你不赞成选择波拿巴。”

 
 

“不赞成,但没有选择。早在法兰西亚德,他的野心就开始膨胀了……不,或许更早。要不是他极度相信自己,他或许是圣殿骑士拉拢的最佳人选。”

 
 

“……那就不该让他那样随意靠近你,太危险了。”

 
 

亚诺只当这是年长者对后辈的教诲,他还没能把康纳的言语和莱昂早上的提示联系在一起:“的确。我和波拿巴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他可是成功用枪指着我的胸口、我的袖剑甚至还来不及抵上他的脖……”(*注1)

 
 

话音未落,亚诺忽然被用力拽住手腕。他下意识弹出袖剑,却连这只手也被抓住,抬头上望,康纳阴沉沉的脸隐在兜帽里,声音低沉而冷酷。

 
 

“——那你现在更应该谨慎些。”

 
 

康纳沉着声,有种被野兽咬了般的疼痛和不甘。亚诺在被波拿巴攥住手腕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做的。袖剑收回的声音像割在康纳心上,他为这区别对待而生起气来。纵使对他的年龄来说,这称得上是幼稚的嫉妒。

 
 

在赶赴波拿巴的宫殿前,康纳还沉浸在早晨望见的那幕里——亚诺抱着他的衣服,好奇而犹豫地轻嗅的样子,勾起他心头一阵奇异的甜蜜的颤动。现在这好心情全被法兰西的皇帝破坏了。

 
 

“很难说不会有第二次,亚诺。他和兄弟会之间是利益关系,并非盟友。”

 
 

康纳松开了手。他攥得亚诺的手腕有些痛,亚诺扭扭手腕,更在意的是康纳若有若无的怒气。康纳生闷气的样子实在可怕,阴影里紧绷的嘴角散发着凌厉的气息。

 
 

“当然,他可是公开发表过‘不相信法国人民喜欢自由和平等’的人。虽然他一向激进直接,但至少不会对兄弟会轻举妄动。”

 
 

但这个摒除个人立场的回答并不能让康纳满意。他没有自觉,自己如同那个父亲一样,有着很强的控制欲。

 
 

“那封信。”康纳推开一个快要撞上亚诺的行人,“波拿巴可以在信里把事情交代清楚,从谨慎的考量上说,他没必要让你跑一趟,除非他有别的目的。”

 
 

“别的目的?”

 
 

望着深褐色眼睛里毫无自觉的疑惑,康纳顿了顿。把波拿巴的私欲告知亚诺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康纳把话语压在胸中,稍顷发酵成令一种滋味:“他在埃及的胜利与到目前为止的连胜,并不寻常。只有一样东西能为他的野心和功绩作保证。”

 
 

“你是说……圣器?”亚诺惊讶地睁大眼睛。

 
 

“很有可能。”

 
 

康纳的话如真相的闪电击中了亚诺。一直以来笼罩着波拿巴的那片迷雾忽然间被吹散,康纳就是那阵穿越天际的风。

 
 

“我……我们应该早点想到这个可能,圣器不会只有一个。但如果这是真的,他是什么时候拿到手的?”

 
 

但这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确认波拿巴是否真的拥有圣器。在被召回兄弟会并成为导师的这段时间里,亚诺眼看着兄弟会如同民众那般,亦被不可抗的潮流卷裹着,越走越远。法国兄弟会与世俗社会的根系紧紧缠绕,是从十四世纪便开始了。

 
 

保持沉默不是亚诺拥有的美德,可他仍旧选择了保持沉默。他在莱昂皱起眉的眼睛里看到自己逃亡的灵魂,又在康纳的目光下无处可逃。

 
 

“也许我可以帮忙,至少在我留在巴黎的这段时间里。”

 
 

康纳将他从沉思中拉回来。他摇头:“谢谢,之后我会解决的。这件事只能由我去做。”

 
 

下决心时,多少还唤醒了些年轻时的昂扬和无畏。亚诺笑着望向北美导师:“不过,如果不介意的话,波拿巴的这次委托,你要一起吗,康纳。”

 
 

康纳复杂的神情在稍许静寂后转为了默许。

 
 

7

 
 

两人离开凡尔赛一段距离后,莱昂从街角窜出来了,靠近亚诺就开始数落:“还都是酒气!一会儿被德穆兰夫人训斥,我可不帮你说话。”

 
 

俨然小大人模样。亚诺闻闻自己的袖子:“我闻不到。”

 
 

“因为你是酒鬼啦。”莱昂不依不饶地继续抱怨着,亚诺知道他是在担心,“已经没有时间让你回去洗干净了。”

 
 

“衣服做好了?”亚诺又提起领结嗅了嗅。平时他是不怎么在意的,但现在康纳在场。他在北美导师面前丢脸已经够多了。

 
 

“做好了。我偷偷看了一眼,给你这个酒鬼真是浪费了。”莱昂嘟嘟囔囔,又看向康纳,“康纳导师,你也说说他,他不听其他导师的劝告,但肯定听你的。我还没见过他那么老实呢。”

 
 

“嘿,莱昂,再说下去我就把你丢到丹普尔监狱去做任务了。”亚诺脸上烧起来了,一部分是因为窘迫,一部分是因为莱昂说中了他也不明白的奇妙感受——会令他不敢直视康纳眼睛的慌乱。

 
 

莱昂仗着他的宠,根本不吃这套:“我才不怕呢,而且你也不会这么做。”

 
 

“好,好,赶紧走吧。”亚诺把莱昂往前推着,省得他再继续耍嘴皮子了,又回头望向康纳,不自觉绽出笑意,“一起去吧?法兰西一直是欧洲时装潮流的引领者,不会让你失望的。”

 
 

康纳对穿着打扮没兴趣,让他点头的是亚诺的笑容。他还在回味莱昂的话:亚诺会听他的。

 
 

这代表了什么?如果用莫霍克人的思维想,这很直白是亚诺对他有好感的体现。康纳不敢贸然下结论,可又禁不住拿波拿巴来做比较了:亚诺根本不愿服从皇帝的命令。

 
 

似乎是扳回一局,他这才多少孩子气地开心起来。他说服了亚诺,又戴着亚诺借给他的兜帽,这是皇帝都不会有的待遇。望着稍前方一大一小两人斗嘴的样子,康纳仿佛看到了家庭的幻影。

 
 

孤军奋战了大半辈子,他早已失去了温馨的渴望,却被这个法国男人点燃了久远的火苗。

 
 

“要去哪。”康纳跟上前问。

 
 

“德穆兰夫人的裁缝店,去取我的衣服。兄弟会要给我这个新导师相配的装束,所以就定了一套。”

 
 

亚诺悄悄瞥了一眼康纳的侧脸,莫霍克人眼角的线条不再坚硬,似乎已消了气。在和波拿巴交谈正事的时候,他还在满脑子考虑着,康纳在巴黎的事不能暴露了。为此,亚诺把自己的兜帽借给康纳,特地挑了和北美导师相称的那顶。

 
 

即便如此,亚诺还是觉得有些自欺欺人。康纳高大的身躯和壮实的身材就足够吸引人们的目光,即便看不到坚毅的褐色面庞,也无法掩盖康纳那神秘而深邃的魅力。

 
 

经验丰富的法国人也必须承认,他是有点为莫霍克人醉心了。

 
 

“如果你需要的话,德穆兰夫人店里有成衣,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合适你的尺寸。”

 
 

从亚诺衣柜里拿出自己的衣服的时候,康纳也曾有一瞬间关于家庭的想象。现在,他又想起亚诺第一天到港口接风时的模样。令康纳一瞬间炫目的不仅仅是日光,也是一瞥下惊鸿地出现在视线里的男人:“你只有给我接风那天不是便装。”

 
 

“你还记得?”亚诺惊讶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回答,莱昂就兴冲冲抢过话头:“蓝色那套是在法兰西亚德立功的奖励!超适合他的吧!当然,里面也有我的功劳!”

 
 

“你们很喜欢研究穿着……这是法国人的习惯?”

 
 

“这个你要问我们导师了,你有没有看亚诺的衣柜?”

 
 

“——莱昂。”亚诺又赧又急地把莱昂从腋窝处一溜提起来了。

 
 

“哇,欺负人啦。”

 
 

莱昂在半空中没什么紧张感地嚷着。他深知亚诺对上重要的人的时候,性子能有多软,才这样乐此不疲地逗弄他。对莱昂来说,亚诺也早就成了家人般重要的存在。

 
 

亚诺很快把他放下来了:“别闹了。你重了好多。”

 
 

“当然啦。等我长到像康纳导师这样高大,随随便便就能抱起你。”莱昂刻意提起昨晚的事来,看着自己的导师像个少年那样青涩地乱了阵脚的样子,稀奇而有趣。

 
 

“噢,那我可要期待了。”亚诺摸摸莱昂的脑袋——自从他发现男孩的短发分外柔软顺滑,就有点爱不释手了,“不过现在看来,这会是个艰巨的任务。”

 
 

他平举手掌,从莱昂头顶比划到康纳身上,兀自吃了一惊:“……你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上帝啊,亚诺,我都快成年了!”莱昂嘴上嚷嚷着,心里的难受翻涌起来。亚诺的灵魂一直停留在他们相遇的那年,在那个灰蒙蒙的法兰西亚德的天宇下呆立着,任由带着灰烬的冷风吹动他的衣角。

 
 

在亚诺心里,他还是那个独自跑进墓穴里的倔强男孩。

 
 

亚诺扫视着自己的徒弟,忽然间发觉他不再是那个小小的男孩了,短短的亚麻色卷发下,少年的脸庞已经开始褪去圆润,有了迈向青年的利落轮廓。

 
 

街边橱窗里倒映的那个满脸忧伤和疲倦的男人又是谁呢?伊莉丝离开多少年了?

 
 

他仿佛忽然从充满迷雾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了,无措的恐慌从地底爬上脚踝,冰冷顺着血液蔓延到心脏里。

 
 

但他仍然用带着轻快的语气说:“好吧,我知道,不过在我看来,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是有事要和康纳说吗?”

 
 

莱昂的请求得到了康纳的应允,北美导师答应在波拿巴的任务完成后,给年少的小刺客授课。莱昂开心得都蹦起来了,亚诺望着他,苦涩的慈爱泛起涟漪来。

 
 

8

 
 

德穆兰夫人的裁缝店离凡尔赛不远,她以前曾给玛丽皇后做衣。旧的店子在民众的怒火中烧成了一场旧皇朝易逝的幻景,她在兄弟会的庇护下堪堪躲过了上断头台的命运,新店开在凡尔赛不远处,暗暗做着华丽的旧梦。

 
 

新店的启动资金是亚诺借的。没写欠条,也没提过要还。自由是一片燃烧的荒野,而亚诺想保留下一些美的东西。

 
 

波拿巴曾派人请德穆兰夫人制衣,遭到坚定的拒绝。她气呼呼地对亚诺抱怨:这些年已经够我受了!也就是看在你们的面子上,我才愿意做这些荒唐的兜帽!别人免谈!

 
 

她一边气,一边又细心地量了亚诺的身材尺寸,结束时一把拍在年轻导师的屁股上:你再不找对象就太浪费了!这脸!这身材!

 
 

于是当她看到康纳的时候,眼睛里都放出光来了,看都没看她的老主顾,拎着皮尺直冲康纳而去:“这位客人,需要些什么?无论什么风格我都可以给您做出来。”

 
 

亚诺苦笑:“这是差别待遇吗?”

 
 

“这位是你们的人吧?他戴着你的兜帽,还是我做的。”德穆兰夫人不情不愿地把目光移到老主顾身上,皱皱鼻子,“你又酗酒了?我说过不要带着酒气过来,也不要钻了下水道过来。”

 
 

“情况特殊。我们没走下水道。”

 
 

“酒气和下水道味没区别。”德穆兰夫人指向店面的后门,“衣服做好了,放在老地方。先去洗干净了再试穿。”

 
 

亚诺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知道了。那他就拜托你了。”

 
 

德穆兰夫人挥挥手,待亚诺走远,重新转向康纳,仰望着气息凛然的异族男人:“放心,我不会问你的名字和来处,我知道界限,而且我也不想再经历那些糟糕事了。”

 
 

顿了顿,她的神情带上微妙:“你是……多里安的情人吗?”

 
 

康纳很惊讶她会这样问,但又有点希望自己能给出肯定回答:“……不是。”

 
 

他在德穆兰夫人的脸上看到失望的神色:“那真是可惜。我不知道他究竟经历过什么,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他该找个人陪他了。现在他还有莱昂,可他不能总依赖这孩子。”

 
 

莱昂在一旁吃茶桌上的点心,听到这话便大声宣布:“我不在意,亚诺可以跟着我,一辈子都行!”

 
 

“好孩子,你太惯着他了。”德穆兰夫人摇摇头,叹气,举着皮尺要往康纳身上贴,“不说这个了,你很符合我的喜好,来,我给你做一套合身的衣服,看看这诱人的胸肌,都快挤开扣子出来了。当然,账算给多里安就好,他不缺钱。”

 
 

在尺子靠近的瞬间,康纳敏捷而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康纳从来不是个喜欢身体接触的人,在那个下雨天的温暖壁炉前,若不是亚诺贸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不会发现自己竟也会眷恋皮肤接触的温度——被陌生的渴望击中的时候,康纳没能采取正确的反应,严肃的面容大概把亚诺吓着了,他急急忙忙逃入女佣制造的插曲中的样子,竟多少显得可爱。在这之前,就连同床共枕,康纳也是默契地保持合乎礼节的距离。

 
 

而对于他人的碰触,康纳依旧敬谢不敏。只有亚诺是特殊的。

 
 

德穆兰夫人停顿了一瞬,便理解了他:“……我多少了解你们这些人。既然如此,我不勉强。你可以在那边等多里安。”

 
 

她指向茶座。康纳走过去,坐在莱昂边上。莱昂四处张望一圈,凑近康纳,压低了声音:“康纳导师,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就是……你对我们的多里安导师……不,你觉得他怎样?”

 
 

亚诺怎样?康纳喜欢他靠在自己怀里时软绵绵的样子和温热的触觉。莱昂的问题的目的很明显,康纳也不打算糊弄他:“你还需要他,兄弟会也需要他,他应该继续留在这里。”

 
 

“你想带他去新大陆?”莱昂讶异得嘴边的蛋糕屑都落下来,转念一想,又急忙说,“您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康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笑,只感觉嘴边常年绷紧的肌肉松动了一下,像是春天将化的冰山:“我不想给出不确定的答案。”

 
 

“你没想好吗?”

 
 

“这不是一件可以草率决定的事情。”

 
 

“大人真麻烦。”莱昂嘟嘟囔囔地咬了一口蛋糕,嘴边沾上新的碎屑,“不过,这样我就放心了。谨慎是好的,我讨厌随便。”

 
 

“他经常那样喝酒?”

 
 

莱昂在桌子下摇晃双腿:“原来是。还找萨德侯爵那种家伙喝过。在很早以前,有一次甚至是拿破仑的马车送他回来的。后来兄弟会的事和越来越紧迫的局势逼着他,他也逼着他自己,就戒了。”

 
 

桌下的腿停止了摇晃,像是夜晚的风忽然止息,只留下一汪微皱的湖:“……你别告诉他,我说了这些。”

 
 

“好。”康纳答应他。

 
 

虽然康纳真正想知道的是“伊莉丝”的事,但现在已经不需要知道更多了。失去“伊莉丝”的痛苦是亚诺酗酒的原因,他心里大概有什么信念随着恋人的死亡而破灭了。如同法国这场轰轰烈烈的变革,迅速而虚幻地消逝。

 
 

唯一庆幸的,或许是波拿巴因此而无法拿下亚诺心里的那座城池。即便这些年他就在亚诺身边,有过许多共同作战的时刻,和夺取那颗心的机会。

 
 

德穆兰夫人端来红茶。康纳喝了一口,辨不出什么滋味,只是烫。亚诺不在,他不喜欢,这让他联想到他的父亲。

 
 

这些年,他眼见着那个父亲预言的一切,在新大陆上不可阻挠地成为现实。而兄弟会对世俗力量的放权,又使得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着这个刚刚重生的组织的方向。阿基里斯对过去的缄默仅仅延缓了他了解真相的时间,而对父亲的足迹的追溯又使他阴错阳差地知晓了另一位多里安之死。

 
 

他不知道是否该将老多里安之死的真相告知亚诺。

 
 

踏上法国的土地的那一刻起,复杂的心绪就如蛛网般缠绕在康纳的心头。不可否认,这些年来,他多少也会在深夜里感受到无可奈何的身心疲惫。亚诺醉酒的夜晚,他其实也醉了。那晚的行为不像平常的他——至少平时,康纳绝不会冒然伸手触摸对方的面庞,更不会在睡前依从本能环上对方的腰身。即使是发觉了对亚诺的好感的现在。

 
 

亚诺花了些时间收拾他自己,回来时带来一阵沐浴后的清香。他换上了新做的衣服,胡子也刮了干净,像是被唤醒了,崭新得迷人。他走过来,站到康纳面前。

 
 

“花了些时间,抱歉。你觉得怎样?”

 
 

他张开双臂,仿佛在求一个拥抱。

 
 

“很适合你。”

 
 

“谢谢。”说完这句话,亚诺突然发觉自己太像个向情人求赞赏的热恋者,脸上有些发烫,“我们现在回去准备吧。虽然不是很困难的委托,但那个人毕竟关系到法国的命运。”

 
 

“我了解。”康纳凝视着亚诺。对他来说,亚诺的刺客袍称得上盛装,也让刺客本人看上去凛凛生辉,很好地掩盖住法国人温柔而忧伤的气息。

 
 

他忽然有些后悔没能好好看着亚诺穿着他的刺客袍的模样。他只记得法国人整个兜在宽大的外袍里,唇瓣被醉意染红,缓缓眨动的眼睛充满迷茫的涟漪。也许是想再看一次对方最真实的样貌,康纳忽然产生了再让亚诺穿一次自己的衣服的渴望。

 
 

亚诺拉上兜帽,把面颊藏进阴影中,一旦看不到那双孤寂的眼睛,他身上凛然的氛围才如成熟的酒一般浓厚起来,更加符合他作为一名导师该有的样子。

 
 

“不错,我的眼光不错。”德穆兰夫人赞赏着,替他抻平衣角,“这样看着,多少像个人了。以后别再酗酒,没有什么酒能止住心里的疼痛——”

 
 

她拍拍亚诺的胸口:“但是爱可以。”

 
 

她望了康纳一眼。

 
 

三人在德穆兰夫人的目送下离开了店子。莱昂跟在亚诺身后,羡慕地打量着:“我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袖剑和刺客袍?”

 
 

“等你学会‘耐心’的时候。”

 
 

“我已经很有耐心了,亚诺,我长大了,你看看我。”

 
 

我知道,我知道。亚诺在心里反复念。像念咒语,或者自我催眠。他好好看着徒弟,男孩已经长到康纳胸口了,从下往上第四根肋骨的位置。像是雨后悄然生长的森林里的树木。

 
 

剃胡子的时候,他望着镜中的人,他不认识他。那个眼睛里含着血丝,眼角还泛着红的家伙,如同被丢在街角的流浪汉,落魄的是灵魂。

 
 

也许过去这些年,他太努力了。太努力忘掉一切,太努力完成兄弟会的事务。然后他成功了。时间从他的灵魂里消逝,只留下过去的永恒凝固的壁画,装饰在心灵的教堂里。

 
 

“还有一件事,亚诺。”

 
 

莱昂的声音把他拉回来。

 
 

“纪晓姆导师找你。”

 
 

9

 
 

亚诺和纪晓姆都没坐下。椅子上空荡荡的,暧昧的烛光的影子跳动着坐在上面,像窃窃私语的旁观者。

 
 

“太荒唐了。也许一开始就不应该把这个任务交给你。”

 
 

纪晓姆背对着,亚诺只看到他的后背,如同有只愤怒的豹子趴在上面,龇着尖牙。

 
 

“抱歉,我确实不该那样鲁莽。”

 
 

虽然亚诺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难得看到康纳不一样的表情,被利口酒甜到的模样生动而真实。而法国人总有些不安分的心。

 
 

“我有些失望,多里安阁下。”

 
 

纪晓姆转过身来。

 
 

“从进入兄弟会开始,你就没想过承担任何责任。”他双手撑住桌面,朝亚诺倾着身子,话语的重量将烛光压得黯淡下去,他的眼睛却在晦暗中犀利而雪亮,“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当然,我必须承认你的任意妄为并非毫无功绩,但我们很难将之简单归结为对真相的敏锐。我想你相当疑惑为何会被推举为导师,至少你内心还没有这个自觉。”

 
 

纪晓姆直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亚诺面前,注视着年轻的导师眼中的颤动:“亚诺,你的实力我们是承认的,回收伊甸碎片那件事,你做了正确且重要的判断,如果你当时没有采取果断的行动,波拿巴的野心会以另一种形式具现在法国、甚至是这片大陆上。我们很重视你,但现在我仍不打算说,一度将你逐出兄弟会是错误的决定。”

 
 

面前的导师太过年轻了,并非是指他的年龄,而是他的心。米拉波是照顾这个年轻人的,但他离开得太早了,如果他还在,一定能更好地引导亚诺。纪晓姆则对此难以下手——他面对的是有着傲人实力,却茫然不定的一颗心。

 
 

“把接待北美兄弟会导师一事委与你,想必你也知道这其中的分量。我们认为康纳能给你一些启迪,但还是没想到你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纪晓姆长叹一口气,转身走到书架前。

 
 

亚诺当然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儿。兄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的任性,是建立在行为结果正确的基础上的。带康纳去酒馆确实是他的失策,更失策的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也许就像莱昂曾经提醒他的那样,他心里的痛苦一直压抑着,迟早会出事。

 
 

“……我知道现在道歉没什么用。”他对着纪晓姆的后背说。声音还是淡然。

 
 

“不,不需要道歉。你得正视自己的位置。比雷克把你带来的那天开始,我们就知道你不是个安分的人。我不打算对你的行事方式再多说什么,也知道你对兄弟会的归属感甚至没有对德拉塞尔强,但至少……这是你的归宿。从你背负导师之名的那天起,你就不能只是你自己了。你也可以认为,我们太想要你的才能,而用这种卑鄙的方式把你留下来。”

 
 

亚诺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胁迫。纪晓姆看得很清楚,除了兄弟会,他再也无处可去了。他是个没有家的人,兄弟会收留了他,正如德拉塞尔收留了他。他是应该为兄弟会做些什么,但导师之名让他恐慌。真正想来,带康纳去酒馆是个本能的举动,仿佛要告诉别人:看吧,我还是那个不成器的老样子,根本配不上导师之名。

 
 

伊莉丝从他心里带走了那个开朗而有勇气的男孩,只给他留下一个在角落里茫然无措的弱小孩子。那个站在父亲的尸体前的孤独的男孩。连死亡的意义都还未真正明白的、没有泪水的男孩。

 
 

他垂下头,藏进阴影里:“我会反省。”

 
 

他听见纪晓姆又一次重声叹气:“你不需要对我们反省,你也是个导师了,多里安。”

 
 

离开纪晓姆,再次见到康纳的时候,亚诺有些恍惚。莫霍克人像一道沉默的光一般,抱着双臂靠在墙边,静静地照亮这涕泣之谷(*注2)的角落。亚诺像要寻得什么救赎般,迫不及待而又不由自主地靠近过去。

 
 

“莱昂说你会被责怪,因为带我去酒馆。”

 
 

康纳皱着眉说。而说这话的莱昂早就跑了,逃跑的本事倒是熟练得令人安心。

 
 

“没什么,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错。”

 
 

亚诺想起昨晚的胡言乱语和莱昂那番话来。记忆支离破碎,打扫起来也是一堆无头绪的落叶,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出格的举动。

 
 

他望向莫霍克人,那张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与好感相关的情绪。昏黄的烛光蒙蒙地笼在他身上,刻出深沉而悠远的半张脸庞。如果莱昂只是误会了,那自己这一天莫名的慌乱而无措,未免是自作多情的愚蠢。

 
 

亚诺心里苦笑。他没法否认对莫霍克人的好感,虽然这好感还只不过是一团朦胧而无形体的薄雾。

 
 

他们回到剧场咖啡厅。简单用餐之后,上到二楼。亚诺打开衣柜,衣柜里满满当当地挤着不同风格的衣物,他调笑:“如果波拿巴需要‘贴身护卫’的话,我可就又要穿女装了。”

 
 

康纳还是挺好奇他变装的样子的,可提到拿破仑,结论便只剩一个了:“就目前来看,他并不需要。”

 
 

“的确。”而且,一个陌生的女人在新皇后在场的情况下,还如此靠近皇帝,实在令人生疑。“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女装。毕竟波拿巴还曾经因此戏弄我,虽然代价是他痛了好几天的脚趾。”

 
 

——他们的关系不错,这解释了亚诺为何对拿破仑缺乏警惕。可知道原因并不能让康纳释怀,他心里还是像吃了没熟的野果一样酸。

 
 

两个导师开始准备武器。袖剑,弓箭或火枪,单手剑或斧子,熟练地佩到身上,那早已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亚诺第一次看到康纳的袖剑。特殊的小刀从手腕处弹出又收起,像是刚睡醒的猛禽舒展翅膀。

 
 

“特别的设计。”他赞叹到,又对康纳手里绳状的武器产生兴趣,“这是什么?”

 
 

“绳镖。”康纳把这个稀奇物件放在亚诺手里,“东方兄弟会传来的一种武器。”

 
 

亚诺打量着绳镖,拿到新玩具的孩子也有这样的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亮:“噢,我想,它大概是这么用的——”

 
 

他甩出绳镖,咚的一声,镖尖插在木墙面上。他吹了一声口哨:“真方便。”

 
 

他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刺客敏锐的耳朵告诉他,那不是错觉。亚诺回头,望见笑意还残留在莫霍克人棕色的面庞,琥珀般的眸子满溢着下午金色的日光。

 
 

“我第一次拿到绳镖的时候,也做了同样的事。”康纳说。

 
 

他笑起来有点羞涩,像个腼腆的大男孩。与伊莉丝的奔放截然相反,却不知为何令人心头悸动。

 
 

亚诺把绳镖拔下来,还给康纳:“虽然很方便,但不适合在巴黎使用。这里的人太多了。”

 
 

“美洲森林很多,人没有森林多。”被绳镖吊起的人,或者说尸体,如同领地的标志那般挂在枝头。等肉体腐烂,沉重地坠落,便又回归土地的摇篮。

 
 

但巴黎已经没有安息的土壤,人们残留在世上的肉身,被统一集中起来,一把大火烧个干净,或是塞进挤挤挨挨的墓穴里,灵魂在骨头和黑暗的缝隙里窃窃私语。一个城市的死者的声音,竟比得上康纳在自己的土地上听到的所有。

 
 

“法国的森林已经快要被战争消耗殆尽了。连绵不断的战争——”亚诺说。幻影之剑插进剑槽里,咔哒一声。

 
 

“——拿破仑·波拿巴。”笑容从康纳脸上凋落。

 
 

“他对胜利上瘾。”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像失控的马车或者崩落的积雪一样,随着命运之轮疯狂地滚动下去。

 
 

亚诺尝试着阻止过这自我毁灭的狂热。他试过了。但结果呢?除了长眠的伊莉丝,他什么也没带走。他的心死在了那冰冷、幽暗、静寂的墓室里。

 
 

康纳的眼睛里还有光。那是两颗上好的琥珀,包存着人类灵魂里最美好的事物。这样一双眼睛,怎么会在一缕行将就木的灵魂上停留?

 
 

也许莱昂弄错了,即便他是个敏锐的孩子。康纳的善良并不因人而异。

 
 

“波拿巴的事,我会处理的。”还有圣器。亚诺想。

 
 

——我可以留下来。这句话终究没有突破康纳喉间的桎梏。他想,但他不能。兄弟会在等着他,他的故乡在等着他,受苦难的人们在等着他。刺客崇信自由,为了责任,又失去了自由。

 
 

他只能点头,以沉默作答。

 
 

他把绳镖收好,亚诺的最后一把幻影之剑也上好,两人互相打量一眼,取得出发的默契,便翻出窗外,登上屋顶。

 
 

去杜勒伊里宫,要先出圣路易岛,从塞纳河的桥上离开。人群里偶尔听到对法兰西皇帝的非议,也都融化在下午模糊的阳光里。巴黎泛着一种老旧的、疲惫的昏黄。

 
 

拉法叶描绘的巴黎像是年轻时的巴黎,现在她进入中年,挣扎着,却难复过去的光彩。

 
 

康纳突然有了主意。一个能让他多停留几天的主意。

 
 

“拉法叶侯爵还在法国吗,我想去拜访他。”

 
 

“拉法叶侯爵是你的旧识?”惊讶在亚诺眸子里一闪而过,又很快转回恍然,“这么说来——没错,他在新大陆建立的那些功名……。”

 
 

他望向康纳,含着一股敬意的肃然。

 
 

“我只是做了当时该做的。”康纳反而被他望得不好意思了,隐进帽檐的阴影里,“他曾经向我描绘过巴黎。我和兄弟会的人提到过一两次。”

 
 

“所以你在这儿了。”北美兄弟会的决定有些草率,他们不可能不了解这边的情势,却还是把敬重的导师送过来了。

 
 

康纳身上那股毫不松懈的凛然模糊了他的年龄,只有黑发中夹着的斑斑白丝在提醒着岁月的流逝。

 
 

“没问题,我会安排好的。”

 
 

亚诺忽然觉得自己时间不多了。可那是什么事情的期限,他还不明白。只有紧迫感攫住了心,往下坠。

 
 

到达杜勒伊里宫时,整片屋顶已经被夕阳染红,如同在大火中燃烧。两人走进这片火焰中去,皇帝的近卫军已经在屋顶待命,刺刀戳着天空,云朵流下金红色的眼泪来。

 
 

高处视野开阔。贵宾的马车从远处缓缓地靠近,在宫殿脚下吐出盛装的皮囊。皇帝和他的新皇后还没到,宫殿里已经灯火辉煌,与落日争夺着光明的权力。

 
 

“盛宴总是会吸引野兽。”乐声响起的时候,亚诺忽而说。

 
 

“我父亲,德拉塞尔先生,都死于盛宴。至于我自己,也在盛宴上制造过血和死亡。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好像一直在杀戮,和圣殿骑士没区别。”

 
 

顿了顿,他笑了:“我们都是野兽。”

 
 

需要假期的是亚诺。康纳想。法国兄弟会有充足的人手,亚诺可以去美洲,那里有森林和宁静。就坐天鹰号去。

 
 

至于拿破仑——

 
 

也许我可以现在就下去杀了他。康纳心里有个声音说。亚诺被锁在了这片土地上,其中一条锁链的一端,握在拿破仑·波拿巴手里。

 
 

但他还是站在亚诺的身边,以一贯沉稳的目光望着法国人。亚诺也许有地中海血统,眼角的细纹和堆积的疲惫与忧郁,反而有种优雅的静谧。这是康纳在粗犷狂野的家乡很少见到的。

 
 

但那儿至少比巴黎更适合休憩。那无言的山岩与林木,那头顶落下的鸟鸣,还有冬天踩上去沙沙作响的积雪。

 
 

他真想让亚诺看看这一切。亚诺不该生活在只有血和硝烟、令人疲倦的熙熙攘攘之中。

 
 

毕竟,连那个令亚诺失去生父的背叛者,都已得到了平静的安宁。

 
 

康纳望着法国导师蹲伏的背后,垂死的霞光落在他背上,血一般鲜红,似乎要把这个悲伤的男人压垮。

 
 

康纳想伸出手去拉他起来,总觉得要是不伸出手去,亚诺就要落下去了,落进深渊里,像是被射下的鹰。康纳这么做了,他有些粗暴地拉起对方,亚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习惯使他弹出袖剑来,在康纳掌侧留下细细的割伤。

 
 

亚诺惊讶而不解地望向康纳,收回袖剑:“怎么了?”

 
 

“关于你父亲——”康纳没有放开亚诺的手腕,真相在胸腔四壁狂乱碰撞,迫不及待地催着他,“我知道杀死你父亲的凶手是谁,还有他的所在。”

 
 

仿佛钟楼的钟就在耳边敲响那般,亚诺整个人愣在那里,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夕阳映出他半边脸,另半边隐在黑暗里。他没想到在时隔这么多年后,还能抓到笼罩他前半生的影子。在加入兄弟会的那天,他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的复仇——他才是害死父亲的凶手。

 
 

他笃信着。

 
 

“杀死我父亲的凶手……”

 
 

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他就在美洲。圣殿骑士大师谢伊·寇马克。如果你想要复仇,跟我的船去。”

 
 

康纳的语气急促,亚诺不知道他为什么显得有些焦躁,好像要复仇的是他而不是自己。

 
 

亚诺用空白的脑袋使劲思考着。他好像回到站在父亲的尸体面前那天,他那么小,高大的人们在四周围成一堵旁观的墙,密不透风,窃窃私语着,切断了他与整个世界的联系。

 
 

但德拉塞尔向他伸出了手。

 
 

而现在,康纳握着他的手,用深情而关切的琥珀色眼睛凝视着他。

 
 

噢,深情……深情的也许是夕阳。莫霍克人不该为一个破碎的灵魂停留。

 
 

亚诺从痛苦的沼泽里挣扎出来,连狼狈的淤泥也没清理,就回到早已习惯的漠然的荒野中,没有风,声音便不再动摇。

 
 

“……复仇无法产生意义,只会产生新的悲剧的连环。”

 
 

他低下头,康纳看不清他隐藏在兜帽阴影里的眼睛。

 
 

“看吧,在这里,复仇燃烧着这块土地上的人民和鲜血。向自己人复仇,也向他国复仇,一年又一年。在因之而诞生的混乱中,要导出真正有价值的事物实在是太难了……我看不到这些有什么意义,康纳。兄弟会到底在反抗什么?”他朝康纳笑笑,康纳却只看到虚无,“不过,历史和人一样,诞生新生命的时候,谁不是血淋淋的。Nihil sub sole novum(*注3),一直如此。”

 
 

他的眼睛沉入黑暗里,什么也不在里面倒映着,如一面失去了生命的镜子。复仇是康纳的动力,对亚诺来说却不是。他放弃复仇,就像将一朵枯萎的花,怜惜而无奈地丢进流淌的塞纳河里,任由黑色的河水吞噬了一切。

 
 

康纳攥紧了他的手腕:“我不想听到这些话。告诉我你真正的想法。”

 
 

亚诺哪儿也逃不了。自从遇到这个男人,他就没了逃入自我麻痹中的道路,康纳总是在路的尽头等着他,强硬地拉住他,不让他进入那片永恒的冰原。

 
 

可就是这么一个似乎无坚不摧的男人,也会在笔记上痛心地写下悔恨的句子。仅是因为这一点,亚诺就不自觉地想要靠近他,像冬天放松地在壁炉边的椅子上躺下。

 
 

“你受伤了。”亚诺晃了晃手腕,康纳松开了他,他又把康纳的手捉住,“还好,只是一点儿划伤。刚才真的有些危险。”

 
 

“不要紧,一点儿小伤。”

 
 

亚诺的手是温暖的。是康纳孤寂的生命中久未拥有的怀念的温暖。康纳希望奄奄一息的夕阳慢些落下。

 
 

“关于复仇,康纳……”

 
 

可亚诺还是松开了他,最后一缕光芒还是被夜晚吞没,消失在远方山头。

 
 

“我不打算复仇。如果他会威胁兄弟会,我们可以送他去见他的理解之父……可那与复仇无关。”

 
 

夜幕从大地上升起,皇帝的队列浩浩荡荡地从远方驶来。

 
 

“康纳,我很高兴现在你在这里。”

 
 

tbc

 
 

*注1:关于亚诺对拿破仑缺乏警惕这点,详见序列8记忆1——

 
 

两人初次遇见,即亚诺寻找米拉波与路易十六的通信信件那次,当他走来走去地说“希望我们寻找的不是同一个东西”时,拿破仑的手正警惕地缓缓伸向腰间的枪,直到亚诺表明寻找的是信件才放下。

 
 

拿破仑虽不是圣殿骑士,但当时作为罗伯斯皮尔派系的人,必然通过某种途径得知了“圣器”的存在,因而才会前往杜勒伊里宫寻找,并在那时就已拿到了金苹果,这亦是他步上王座的发端。

 
 

*注2:中世纪天主教对现世的称谓,意指苦难重重的人世。

 
 

*注3: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 Benjamin Biolay - La Super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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